說點和現在疫情有點點關聯的歷史段子。
有些網友指出我不該把1946年的南台灣疫情都說是走私害的。這一點是非常正確的質疑,我的本意,也並不是要說疫情都是走私害的,而是要說,疫情會纏綿半年之久,走私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
但除了走私之外,還有另一個因素,就是當年的政府不斷地從疫區接人回台灣。
戰後滯留在世界各地急著要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有從長春的、馬尼拉的、新加坡的......,其中的大宗,是滯留海南島的台灣人,這批人的確實數量有爭議,大致上是22000至23000人之譜。
最早的一批6700人是由軍方以播磨丸號(即原ハリマ、哈里瑪號)運送。
播磨丸號是駐海南島的46軍接收自日軍的一萬噸級大船,具有遠洋航行能力,可搭載4000人。在軍方修復後,師長韓練成即計畫以此船載運海南島的台灣人返鄉,在台灣採購米糧後,再返回海南島續運。
不料,播磨丸4月12日抵達高雄,突然接到美軍聯絡組通知,命該船於4月20日赴花蓮港運送日俘日僑返日,此後該船便下落不明。
向美方追討播磨丸的官方層級一直上升到了國防部參謀總長陳誠,還是沒有下文。而從三月底即在海南島榆林港等船的台灣人,則「因船隻動靜不詳,日夜長守候船之外,萬業不敢動手,剝皮自食,自恨不幸」。
在美方始終不回應之下,最終中央通知台灣及廣東方面,不要等美方了,趕緊徵集商船運送,所需費用則由中央、廣東省、台灣省各負擔三分之一,這才有後面我們看到的,以煤糖茶向商船交涉接人的種種事情。
最終以八個航次載運了14000人回到台灣,另有1803人自行設法回台。而自力救濟者,因為船的噸位較小、設備較為老舊,其中多有發生船難者。
但值得辨明的是,這件事的本身,其實肇因於1945年9月在重慶召開的中美聯合參謀會議。會中決議,所有自日方獲得之船舶,由盟國最高統帥統籌支配,而中國各遣返港口的優先順序及使用船隻,是由美軍總部所決定的,在此等決議之下,在中國之台灣人遣返需視船隻是否有空位,以不妨礙日人遣送計畫為原則。台灣人之遣送需待日俘日僑遣送完畢之後,再行遣送。
也就是說海南駐軍,事實上是違反了盟軍處理遣返問題的決議,擅自以接收自日軍的船艦將海南島的台灣人送回台灣。為什麼?也是因為軍方與地方政府根本無力負擔集中管理的開支。只是才送了第一批,就被美國人發現,播磨丸就被美方收回統一調度了。
從感情面來看,這個播磨丸號事件,成為台灣人與外省人之間永遠的傷痕。
對滯留海南島的台灣人來說,政府給了他們虛假的希望,送了第一批,接下來卻沒有下文。特別是在此過程中,包含林獻堂在內的多位台籍重要人士,也屢屢拜會行政長官公署,促請政府火速設法接運,以免流落他鄉發生意外,據說只獲得陳儀口頭答覆:「待日軍、日俘遣送完畢即派船將各地臺胞運回」。這句話,我們從整件事的脈絡來看,陳儀指的是待美軍將播磨丸返還時即可接運台灣人,這是美軍指定的遣返順序。但聽在林獻堂等人的耳中,想必十分地刺耳。傳播出去,現在成為陳儀重視日本人、歧視台灣人的罪狀之一。
而為什麼陳儀在救援台灣人的行動中處於如此被動的狀況?其實道理很單純:戰後遣返工作,它的工作劃分是事先就約定好的。滯留海南島的台灣人,原日本軍人軍屬部分,歸當地駐軍處理;平民的部分,則歸廣東省政府處理。既然早有規劃,台灣行政長官公署當然不會第一時間主動跳出來插手此事,他也沒有預算,法幣一億五千萬預算是發給廣東省的。而播磨丸號一去不回,廣東省就在後續的安置費用上,耗盡了原來的預算,以及加碼墊支的法幣一億元、軍米兩萬斤。
等到廣東省事實上再也無力處理了,當地台灣人也不斷透過親友向陳儀告急,陳儀做了什麼?
他第一時間,就安排了Plan B。
這個決策,其實對陳儀來說,根本是政治自殺。理由有三:
第一:當時台灣的霍亂疫情正熾,你是陳儀,你會想要從廣東疫區把人接回來嗎?
第二:當時不斷有情報,通知台灣方面,滯留海南島的台灣人已有相當數量被共產黨滲透。事後證明,海南島駐軍的將領韓練成就是潛伏的共產黨。你是陳儀,你會想要讓共產黨乘機滲透進台灣嗎?
第三:沒錢。
從經費來看,僅播磨丸號的替代方案,大致就使長官公署超支了法幣約2億元的「船資」,以絕對是低估的官價來換算,約台幣667萬,這還不包括其他交通醫療食宿等各項救助費用,以及海南島以外的海外救援行動費用。
以1946年10月3日抵達高雄的2778名滯留海南島台胞為例,每人的船資是法幣75000(約折合台幣2500),計算之下,僅這一次,長官公署就必須支出三分之一船資的台幣2315000元(每船的船資不盡相同)。再加上船到高雄後,還必須發給每人旅費,台中以南發500、台中以北發1000、台東澎湖發1500,台東澎湖人口較少權且不計,若以平均數750估算,此2778人在島內的旅費也必須發掉2083500元。也就是說,光是這一趟的交通費用,長官公署就必須墊支將近台幣400萬元。
這對經費拮据的長官公署來說,想必是一項非常大的壓力,該年度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的總預算也不過台幣20億左右,且在同年的4月之前,幾乎沒有任何政府收入。
在捉襟見肘之下,部分的經費,陳儀是拿台灣的糖、煤、茶,去換得商船願意載台灣人返鄉,而這也成為現在台灣人指控他把台灣的糖米茶偷賣出省的證據之一。
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也有的人以實際的金錢義助滯留海外的數十萬台僑生活及返台費用。
其中最大筆的是台灣商工經濟會的台幣120萬元。長官公署還將各捐款者的芳名刊登於政府公報,詳細稱讚了他們的功勞。
其他的如「省外臺胞送還促進會(省外臺胞送還協進會、日據時期被迫赴海外之臺胞遣還協進會)」,募得的款項中,除捐助滯留廣東台灣人的法幣300萬元、滯留海南島的450萬、滯留廈門的300萬外,並曾以廈門汕頭每名台幣三百、香港廣東每名五百的價格,向商界徵募船隻,其後也陸續捐助滯留各地的台灣人。其他如施江西等人的18792元、長濱鄉民捐助滯留新幾內亞高山族同胞的台幣800元,各地的「在外台胞家族大會」也陸續募集了一些款項。無論金額多寡,可以想像當時台灣整個動起來,協助海外同胞回台的場景。
令人感動的是,高雄縣政府留用的日籍前總督府公務員,也發起了捐款,募得台幣一萬元,款項由當時的高雄縣長謝東閔代為轉交行政長官公署。
要交給滯留日本的台灣人的這一筆款項,其過程則較為波折。由於當時滯留日本的八千名台灣人中,約有一千人需要救濟,每月約需經費30萬日圓。而台日間難以聯繫、又無法直接匯兌,這一筆錢只能由台灣民間、行政長官公署、重慶的國民政府、日本的台灣同鄉會以各種接力、墊撥的方式達成。
(資料來源:「募款救濟東京臺胞詢明案」(1946年02月12日),〈救濟海外臺胞捐款〉,《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檔案》,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318100001007。)
(資料來源:「經募捐款移做僑日臺胞救濟電詢案」(1946年04月09日),〈救濟海外臺胞捐款〉,《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檔案》,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318100001010。)
結果這一件事,到了大記者Harlow M. Church的筆下,變成了如此這般:
The Chinese go on discovering new wrinkles for exacting money, goods or services for the Japs. At Takao, heavily-bombed port city in Southern Formosa, the provisional governor instructed the Jap population to deliver to Chinese authorities some five million yen as payment for damage caused in the city by American bombers.
After they managed to dig up the first million, Jap collectors refused to gather any more.
The Chinese took over the campaign themselves, collected a whopping 5200000 yen. The money has been forwarded to Chinese headquarters in Chungking to be theoretically put in a fund for rebuilding the city.
(譯:這些中國人持續發掘新的點子來向日本人強索金錢、物品與勞務。在高雄,一個曾遭猛烈轟炸的南台灣港埠,臨時的首長命令當地的日本人交出約500萬圓(yen)給中國官方,作為美國轟炸當地造成損害的賠償。設法籌了第一個一百萬後,日本方面的負責人拒絕再幫忙收更多錢。中國人隨即自己接管這項活動,共收了520萬圓的鉅款。這筆錢已被轉到重慶的中央政府,理論上是成為重建該城市的基金。)
(資料來源:Harlow M. Church,〈The Tragedy of Taiwan〉,《The Pittsburgh Press》,頁20/35)
說了心煩,還是回頭看台灣最美麗的風景,只是這些風景再美麗,對整體返鄉的花費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擋陳儀的決策:海外台胞即時返鄉。
事後來看,陳儀的決策,不可諱言,付出了讓霍亂疫情纏綿更久的代價。
而海南島歸台的台灣人,更是一個一個把他罵到臭頭,難聽的程度,我都不好意思在我的版面上提,有興趣的自己去找來看。而這一批海南島歸台的台灣人中間,有一大批後來成為二二八事件時台中謝雪紅的生力軍。
他一個外省人,為了幾萬個素未謀面的台灣人,值得嗎?
他很傻對嗎?
在這次的新冠疫情中間,看到很多激烈排外的聲音。不禁想起這段往事。
只恨自己遲生了幾十年,沒能給陳儀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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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滯台日人 在 台灣回憶探險團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這陣子網路流傳一篇奇文,針對最近熱門話題「灣生」(1895~1946在臺出生的日人)提出一連串質疑,文中以極端確定的語氣宣稱「灣生家庭少有貧困者」、「不可能有滯臺灣生長期裝啞吧」之類論點,而提出的證據大多僅是作者自身的觀察或經驗。相信看完此文應該不少人會認為「灣生都是有錢人」「說滯臺的灣生裝啞一定是騙人」吧?
但,真的是如此嗎?今天來分享這則,日人在臺移民村曾經窮到差點被鬼抓去的故事,來看看「灣生家庭是不是真的少有貧困者」?
吉野村,設立於1910年,是日本時代日人在臺灣花蓮的重要移民村。許多日本人來到這裡開創新的人生,許多「灣生」也在這裡誕生。經過了長期的開墾,公共設施日漸完備,學校、醫院、郵局一應俱全。「所以居民應該都很有錢吧?」是這樣嗎?
1930年,距離開庄已20年了,該年底的調查,吉野村「每戶」一年收入約95圓(概略換算現代幣值約9萬5000新臺幣,請注意是每戶),而鄰近的其他日本移民村更慘,豐田村每戶年收入僅52圓,林田村每戶年收入56圓。當時報紙的報導也明確指出,居民並不富裕。
1931年,吉野村因為實在太窮了,制定了節省公約,婚喪喜慶一律從簡,紅白帖明定上限。到了年底,米價暴跌雪上加霜,許多移民都是貸款買地,竟然許多人無能力償還。到了隔年情況又進一步惡化,欠款總額竟達60萬餘圓(概略換算現值約6億臺幣)。村民只好集合起來向廳長陳情能否展延還款期限,不然大家只好去臺北找總督求情了,畢竟耕地被拍賣,20幾年的努力成泡影的結局也太沈重。廳長不想事態擴大,力阻居民赴北,又不肯讓步。居民於是在1932年10月9日,派出代表7名出發去臺北陳情,由總督府殖產局長出面在辦公室聽取意見,所以除了較為一般人熟知的臺灣人簡吉農民運動,日本移民其實也曾有過農民請願行動。
一個月後,花蓮港廳將村民的狀況依負債情形、欠款對象、還款能力分成七種方案,有些處分土地、有些延長還款期限、有些調降利息…等,之後又經過了一些風風雨雨,終於在1933年3月確定救濟解決方案。
這就是 《灣生回家》中的重要場域吉野村曾經窮到快被鬼抓去的故事。當然這不代表「灣生都是窮人」,這只代表了一部分的灣生經驗。
參考資料:
《官營移民事業報告書》 臺灣總督府
《臺灣農事報》、《臺灣之畜產》、《臺灣日日新報》1930~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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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版眾大家好,我想請問一下關於戰後滯台日人的問題
我在網路上找過資料,可是說法有極端的兩種。
一種是,日本本國正值戰後社會失序重建與糧食物資缺乏,相較之下,台灣在戰爭
期間受害較日本本土小,加上許多日人久居台灣熟悉台灣生活,甚至有些就是在台灣出
生的,所以當時的日本人傾向留在台灣。
另一種則是說,戰後的七十萬日僑幾乎全數回去日本。就算是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
由於身份與台灣本地人不同,沒法隱藏,在日本戰敗後常被台人攻擊,落單者極易遇害
,在此背景下沒人願意留下來。
是有一份資料是錯誤的?還是這兩種情況共存?
而戰後歸化成中華民國籍的日人比較有名的就是愛愛寮的清水照子女士,還有其他
的例子嗎?
問了這麼多問題真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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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說完吶~~ 夠多了夠多了,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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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原PO被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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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5.17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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