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隊永遠都是五個人,變身之後穿緊身制服,五種顏色,造型假面。紅色的一定是隊長,隊長一定是男的,每一集都一樣的變身口號也像中年男人一樣喋喋不休。
媽穿孕婦裝,桃紅色小碎花,蕾絲滾邊。我只記得下車後路燈閃爍,像要抓傷我的眼睛。爸背我,媽在前頭捧著肚子,停車格的白線,亮土黃色的柏油路,一座又一座安全島……我很想睡,很想很想睡,幾分鐘後我從爸的背上滑下來像一次乾脆的嘔吐,跌坐地上,痛。「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媽說。「抱歉把你吵醒了,對不起、寶貝對不起。」爸抓起我,要我站起來自己走。
五個小時後,弟弟出生了。總是和我一起看戰隊節目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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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是媽第一次跟我說對不起。
第一次,或者我所記得的第一次,是爸把家裡客廳那支電風扇踹斷。晚餐時間,可我再也吃不下,爸不說話只是瞪,然後再給我一次機會。媽說要餵我,爸執意不肯,要我自己來。他總是要我自己來。
媽拿起湯匙,「要加海苔醬嗎?」爸接著拍飛了碗,甩了我一巴掌,然後對著電扇拳打腳踢。
百獸戰隊主角的名字叫做獅子走。獸醫。紅色是隊長,光芒炙熱的獅子。
其他四位戰士,黃色孤傲的荒野之鷹,藍色怒濤中的巨鯊,黑色鋼筋鐵骨的猛牛,白色孤高優雅的白虎。後來還多了銀色,閃耀烈焰的銀狼。
他們可以用金色手機「百獸變身器」變成大自然的戰士,一起對抗邪惡變異人侵略。每個變異人被擊倒之後,黑暗巫女角角會在牠們的餘灰灑上變異人種子,牠們就會復活並且茁壯成大樓一樣大的超級變異人。
這時,戰士們就會用他們的百獸寶珠與獸皇劍,召喚出天空島上的百獸守護神:紅獅王、金鷹王、藍鯊王、黑牛王、白虎王,可以利用大自然的力量組合成巨大的戰神:百獸王麥加洛。後來,還找回了失散的大象王,長頸鹿王,猩猩王,銀狼王,獵鷹王……祂們互相合作變形,又可以是百獸王剛加洛、百獸獵人、百獸神鷹合體……
弟弟和我都喜歡看電視。
「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會有正義的怒吼,百獸王戰士,HA!」晚上七點,第二十八台。在此之前還有下午四點,第二十五台的天線寶寶;晚上六點半,華視,哆啦A夢;一樣晚上七點,卡通頻道,史努比與牠的朋友們。
「上去!去看書,都不會聊點國家大事!」爸吃完晚餐,邊削水果邊罵。「兔崽子,書讀完了嗎?每天給我看電視!」
我們就只好回到房間,倒是媽越來越慷慨:原本弟弟只能假裝,透明塑膠做的機器人形狀的糖果盒就是百獸王麥加洛,我們的雙層床就是戰士們要守護的大自然。
有天弟弟爬上雙層床,一不小心麥加洛從兩公尺高的床上墜落,碎屍萬段。弟弟開始大哭。
媽上樓:「沒關係,我們再去買一個一樣的喔。」媽其實不懂。
「不要,我不要,不要!」百獸王的殘骸躺在地上。接著,爸闖進了大自然,「你再哭!我叫你不要哭、我叫你不要哭、我叫你不要哭……」一次命令就是一個巴掌。
只有媽堅持著用快乾試著把碎片黏好,好不容易,但弟弟已經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不是原來的了。
隔天,媽帶著弟弟一起到菜市場。回家的時候弟弟帶著一套真正的百獸神鷹合體機器人。「不可以跟爸比講喔!」媽說。「偷偷藏在床底下,爸比不在的時候再拿出來玩喔。」
床底下後來又多了銀狼變身器、迷你紅獅王、甚至戰士假面。那是弟弟九歲時擁有的一整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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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媽不准我看任何暴力節目,連神奇寶貝和金剛戰士,我都只在學校裡聽同學說起而無法參與。我要自己用胸章跟縫衣線做溜溜球。我沒有玩過任何一種電動。放學後我直接回家,國中以前不曾跟同學出去玩過。直到現在,只有三個朋友來過我家。因為媽說爸不喜歡。
可是弟弟,弟弟的森林卻不斷增殖。首先是掌上型電玩,一台俄羅斯方塊,一台賽車,然後軌道車、戰鬥陀螺;某天我放學回家,居然發現家裡多了一台電視遊樂器。弟弟正在玩魂斗羅。
「要不要玩?」他問。畫面切到超級瑪力歐。背景音樂是一種我從未想像過、卻單純直接的連續單音,彷彿在哄我,叮叮噹噹,咿咿呀呀。一言不發,弟弟繼續玩下去。我坐在床沿,身上還穿著制服,眼睛盯著電視螢幕,就要陷了進去。「爸回來的時候要藏起來喔!」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我常常覺得弟弟比我幸福。也常常覺得,弟弟比我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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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不能看電視了。國三了,要考試了。
剩下弟弟在晚餐過後陪著爸媽一起看新聞,然後陪著爸媽回臥室,接著看卡通或者電影。我晚餐後只能回四樓房間念書。
有幾次我到三樓片刻休息。弟弟纏著爸爸的大腿,親暱地要爸買玩具給他。爸爸卻說:「給我上樓讀書!都不會學你哥!」
又有一次,弟弟在爸媽的臥室吃著洋芋片。爸看見,先是板起臉孔:「誰買的?垃圾食物!」隨即要弟弟滾出去。「不准在我的房間吃零食!」媽在一旁看著,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弟弟的童年一再挑戰、又被一再擊退。
直到那天,弟弟跟爸起了激烈的爭執。
弟弟要跟班上同學一起出去玩。媽說好,但是要弟弟早點回來,不要被爸發現。結果爸提早下班。
爸等在門前,弟弟回來,反手就是一掌。「誰准你出去的!」媽在一旁哽咽著哀求,如果現實可以切成靜音,一切看起來就像弔詭的美式卡通。
弟弟終於第一次還手,爸隨即與他扭打成一團。「不肖子!不肖子!」嘶吼變成低頻震央,搖晃一整個家。
我只記得我衝下樓,插手阻止戰鬥,爸與弟弟的拳掌打在我的身上。我很瘦,我為什麼這麼瘦?我什麼也擋不了。
如果我會變身就好了。可是會變身又怎麼樣呢?爸和弟弟其實不是怪獸。他們明明是人類不是嗎?
為什麼連人類也要彼此戰鬥呢。
那天晚上,弟弟用歪斜的字體寫了一張紙條,從門縫下塞進我的房間。「我很喜歡跟爸爸一起看電視。可是爸爸都會打我,我的身體很痛,可是心裡面也很難過。」
弟弟再也沒有跟爸媽一起在臥房看電視。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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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學之後,我幾個月回一次家。
升上國二的弟弟手上多了一台NDS。放學之後,他直接跑上四樓房間,躲在裡頭玩新下載的遊戲。媽煮完晚餐,呼喊全家在餐廳集合,弟弟這時才會下樓,和家人一起吃飯。吃完晚餐之後,他再次衝回房間。
「怎麼會這樣?你要幫我勸勸他。」媽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才驚覺她已經老了。我唯唯諾諾地應答,只是青春期啦,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叛逆期啊。
我明知道不是。
那天深夜,弟弟沒睡。我走進他的房間。你以前那些玩具放在哪裡啊?「應該還是放在床底下吧。」他繼續玩著NDS。我翻出雙層床底下滿是灰塵的百獸神鷹合體。你還記得百獸王變身台詞怎麼唸嗎?「怎麼可能。」
我翻出床底下已經荒廢許久的大地。卻怎麼樣也找不到那個晚上塞進我門縫的那張紙條。
其實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已經來不及了。我走出弟弟的房間,癱坐在樓梯上,所有房間的門都關著,阻止我看見其後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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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假結束,我又要再次回台北。
弟弟走了房間。「你又要回去了喔?」然後給我一張他親手寫的NDS遊戲攻略。這是他僅剩的撒嬌。我微微一笑,以前你那台電視遊樂器咧?「還在客廳的沙發底下啊。幹嘛?」我要他一起下樓,然後跟他一起玩超級瑪力歐。一直不擅長玩遊戲的我一次又一次敗給弟弟,在這樣的午後。
是爸載我去的車站。
車上只有我們。我原本以為自己是更勇敢的哥哥,可是我依然只是靜靜地坐在前座,什麼也沒說。
前一天晚上,我終於上網搜尋「百獸戰隊」,資料卻顯示,它只不過是日本戰隊系列當中的第二十五個。
關掉電腦,我愣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想盡辦法要用一樣歪斜的字體寫出一張紙條,卻發現壓在玻璃桌墊底下的那張最新遊戲攻略:弟弟的字跡,早已經變得比我更加、更加端正了。
變身
道南文學第三十輯
2011年12月1日
誰來勸勸我哥哥們 吧 在 千川的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第一章的第三部分試閱到!
然后奉上Ooi choon liang老师的彩图,唔,相信有人能够看出来是林泷和囚犯了,感觉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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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正監獄,典獄長辦公室。
辦公室裡依舊有一種強烈的王服風格,東西不多,對王服來說卻是樣樣有用。這是一位極其強調實用的官僚,極端到辦公室裡連一樣裝飾都沒有。
王服皮膚上的皺紋如樹皮般深刻,眼神卻沒有一絲蒼老的跡象,更多的是一種不服老的執著。
「聽說你接了活,但一直沒去見他?不想幫忙?」
面對王服的質問,吳恕連忙陪笑著搖頭,「哪有,如果真的不想做,我也不會接了,王叔。」
「……我不是指這個。」王服的口氣略帶不耐,「裝傻呢?」
吳恕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變得有點不自然,「也不完全是……」
「警察那邊的要求我認為很合理。當年結案的時候,判決下來前,薛升年一直沒吐出來他那份名單,估計是想要一起帶進棺材。」王服敲了敲桌子,雙眼緊緊盯著吳恕,眼神犀利,「你知不知道,沒這份名單,那幾條毒品的線就抓不出來,會害死多少人?」
「……」
「啞了?」
「……當初,如果他坦白,應該就不會被判死刑吧?」
「沒錯,那又怎麼樣?」
「他寧願去死都不肯說出來,我怎麼騙得出來?」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有法子。」王服拍了拍身邊的檔案袋,淡淡地說:「可可給我的報告裡,不僅僅是心理性的評估報告,你能做到什麼事,她說了不少。雖然我覺得有點誇張,但相信還是有真實的部分。」
吳恕搖搖頭,「如果他說了,他就不該死;但他死定了,他為什麼要說?」
「我不是在和薛升年講話,我在和你講話。」王服的口氣一下子變得冷漠起來,那冷漠中帶著一絲火氣,「你先弄清楚自己是誰!你的立場呢?你不是死囚!」
「我為死囚服務,我當然為他說話啊……」吳恕毫不讓步,理所當然地瞪大眼睛,彷彿很難理解王服為什麼會有這種疑問,「……他現在是死囚,要保守一個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祕密,警察挖不出來,我也挖不出來。他如果自願說,我樂意配合;不願意說,那只好讓警察們辛苦點自己查了,畢竟……都把他判死刑了,憑什麼還要挖別人不願意說的祕密?」
王服覺得自己的頭好像開始疼了,他知道吳恕的邏輯在某個角度上來說的確是通的,但對社會來說,這是一種相當自私的想法。
「但這能救很多人。」
「幫助他人和拯救世界都是美德,但不該是義務。」
「他是贖罪,這是他欠下的!」
「如果他坦白後可以不用死,那的確算贖罪,但事實是,判決已經下了。現在就好像警察們去街邊花五十塊錢買了個漢堡,然後他們吃完了,覺得老闆漢堡賣貴了,價格十分不合理,想向他要回十塊錢……可問題是,你既然覺得貴了,當初就不應該買,吃都吃完了還想要回差價,更是有一股無恥的味道。」
吳恕一本正經地用詭異而通順的邏輯訴說著自己的想法,讓王服心底冒起一絲寒意──可可說得沒錯,他在離死囚越來越近。
這孩子,到底準備這樣到什麼時候?
王服看著面前的青年,驀然感覺到一股疲倦。他擺了擺手,「算了,隨你,這件事你看著辦。看在這件事還算積德的分上,你至少稍微努力一下……不強迫,至少也得勸勸。」
吳恕猶豫了一下,有心回絕,但看著王服蒼老的面孔,心不由得一軟,點點頭,「我盡力。」
「你今天沒和可可在一塊?」
「呃……她說她有事。」
王服瞥了一眼牆上的日曆,上面寫著七月二十九日。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便若有所思地看著吳恕──
吳恕被他詭異的眼神看得有點不自在,「王叔?你幹麼?」
「……唔,沒事,你去吧。」
*
李可可捧著一束夏菊站在墓碑前,很認真地看著墓碑,彷彿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沒見過你,但我很感謝你,三年前的今天做了手術,讓我重新看得見。所以,至少我這輩子,每年都會過來看你。
「阿恕和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你是個好人。」李可可彎下腰,將那束夏菊放到墓碑前,「……然後我發現……
「──你真的不是個好哥哥。」
*
拿著一本筆記本在自己的房間裡寫寫算算。監獄中,作為死囚,他的工作量不算大,卻也不會有人羨慕。除了人身自由遭到限制,他基本上沒吃什麼苦頭。
他的生活作息本來就很規律,即使進了監獄,也沒有太多的不適應,甚至幾年下來,他還胖了幾公斤。空暇的時間,他喜歡看看家書,看看女兒的照片,還會在筆記本上寫寫算算。
他喜歡數學,監獄裡的獄警有時候會幫他帶幾本數字方面的書。
極為健康的生活以及溫和的性格,讓人很難想像在數年前他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大毒梟。
「他是個該死一萬次的好人。」
這是大頭對薛升年的評價,讓吳恕有點茫然。他不是不明白大頭這句話的意思,但大頭一直很少對某個死囚表示出讚賞和好感,雖然形容詞是「該死一萬次」,但吳恕總覺得大頭說出這句時滿是惆悵。
「五年前,他還是黑社會的頭目,在這地方也算是個頭號毒梟了。你也知道,一旦沾了毒這一塊,那麼底子就不可能只有販毒這一項那麼乾淨。」很老氣地抱著一個保溫杯,大頭坐在自己辦公室裡那張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椅子上,「光綁架裡撕票的就有六起,他手底下的幫會,每年都有幾條人命官司……
「這還不算那批吸了毒的,吸到後面傾家蕩產、六親不認,連腦子都不正常了,什麼事做不出來?」大頭愁眉苦臉地抿了抿嘴,他在辦公室裡沒有戴帽子,因為天熱剃了平頭,喝著一杯從早上泡到現在一直沒喝過的茶,苦得讓他有點後悔多放了茶葉,「如果真有因果報應,那販毒造下的孽,我覺得都是得下十八層地獄的,但是……」
「但是?」吳恕一邊翻閱監獄裡的紀錄檔案,一邊迎合著大頭詢問,「他是好人?」
「嗯,好人,他不當老師去當毒梟,真的浪費了。」大頭惋惜地搖搖頭,「如果說,真的有一種人可以讓這個社會好一點點的話,那麼他就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