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號印刻文學
《那些金色時刻》胡晴舫
大概因為太常搬家的緣故,我時常揣摩死亡的意思,並不是指人死了之後所進入的永恆黑暗,而是一個人離開之後的世界,應該就像一間搬空了的公寓,很快又有新住戶入駐,之前那個人生活過的痕跡完全抹去,無所殘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也常想,為了避免發生日本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的情形,最好自己動手,先把不想被其他人看見的東西早點清乾淨,千萬不要留下什麼令人作嘔的日記或任何會惹來奇異眼光的惡趣味物品。每回收執行李時,我都在想像自己的死亡,從別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身後,只覺得驚悚,便有急迫感想要事先處理我這個人用一生累積而成的物品。真的是什麼都帶不走啊。在別人眼中恐怕皆是垃圾吧。連回憶我也很少認真去整理,沒有後代的人不會去規劃要留下什麼遺產,因為無人在意。
全球疫情發生,突然就不用搬家了,新聞每天報導著各地的確診數字和死亡人數,我腦海裡卻出現一間又一間公寓,不是淨空了的那種,而是內裝舒適,細節講究,裡面裝滿了照片、碗盤、內褲和球鞋,還有盆栽,代表了主人對生活的想像。什麼都不捨得丟,任何想要收藏的心思無非是一種對美好生命的眷戀吧。那些我因為不想變成「令人討厭的松子」而趕緊扔棄的累贅物品,突然變成過去鬼魂似的東西,從心底慢慢浮現。
也開始時常夢到當時在東京的生活。表參道底,青山道口,有一間麵包店叫「安德森」,每天我去那裡買日常需要的麵包。店家每日開門,假日也罕見休息,推門進去,香氣四溢,架上擺滿各種形狀的麵包糕點,口味各一,閉眼隨便挑,都不會錯。之後,沿著根津美術館長長白牆,提著各色新鮮蔬果,慢慢走回家。東京的晴空總是很高,空蕩蕩,一片乾淨。我買麵包時買得那麼漫不經心,好像春天該有櫻花、夏天該有菖蒲、秋天該有紅葉、冬天該有皓雪一樣天經地義,邊走邊皺眉頭,以為自己在思考(但我現在想不起、因此肯定根本不重要)什麼關鍵的人生命題,我真正未曾好好深思的是這幅簡單的生活畫面,背後該有多大的集體心力才有那樣美好如童話的街角麵包店,散發暈黃燈光,折射出溫潤的麵包光澤,讓一個普通不起眼的平凡人不須特別擎香向上天祈求,就能安安穩穩地隨時有美味麵包可食。也該有多大的幸運,世局如此靜好,麵包店能夠天天按時營業,扭開水龍頭就有熱水、開窗就有綠蔭鳥鳴,不愁沒咖啡喝,電鍋有香噴噴的白米,生活平穩如在鐵軌上行駛,悄悄不受打擾——像是瘟疫。
我搬離東京那麼久,安德森也已經關門了。這些年之後,這間麵包店突然回到夢裡,推門進去的手感仍記憶猶新,麵包出爐的芳香盈鼻,一時不知那是何時的事。帕慕克小說《純真博物館》的第一句話,「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夠守護這份幸福嗎?一切會變得完全不同嗎?是的,如果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絕不會錯失那份幸福的。在那無與倫比的金色時刻裡,我被包圍在一種深切的安寧裡,也許僅僅持續了短短幾秒,但我卻年復一年感受著那份幸福。」
帕慕克描述的是愛情。對我來說,那間麵包店成了金黃色幸福的意象。當時仍算年輕的自己,雖無恆產但生活無憂,住在美麗豐饒的街道,周圍大部分人皆溫和有禮,就算我言行不當了,都願意包容我的失禮,那時候最大的煩惱似乎就是自己這個人如何安身立命而已。當然是回不去了。時空已逝,店家已換,這個人恐怕也變了不少,而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更是事態凌厲地,一下子阻隔了所有時空的延續、交換、流動,再無任何可能回去行走原來那條街,收集過去的足跡。
當瘟疫變成一種日常,那間麵包店卻回到我的夢裡,顯得如此不真切,不像是這輩子發生過的事,不是如隔三秋,而是恍如隔世了。我已不相信自己曾經擁有那般金光閃閃的日子。夢中滑過時,好像在看串流平台上的韓劇,有種作戲的不真實,不屬於現實,更不屬於自己。
如果當時很快便覺悟,如此幸福不但有盡頭,不會再現,甚至連舊地重訪都不可能,當時的我會不會過得不同?我會不會一樣很快將之藏在回憶的深處,很少向別人提起?日子的盡頭是死亡,人類因為死亡的逼視,才會去思考生命的意義。
住在東京時碰上日本觀測史上最大地震,隔日福島核電廠傳出災情,周圍空氣頓時顯得可疑,本來用以維繫生命、最自然不過的呼吸變成幾近自殺的行為,家中門窗緊閉,戶外不宜久留,出門一律長袖長褲,戴上口罩,速去速回,商家架上貨品一下子淨空,因為災情,補貨變得困難,礦泉水、衛生紙等民生用品限購每人一日一件,那時候的心情就是每天怎麼驅吉避兇地活著,如何取得可靠的水源、上哪裡買到必要的民生用品,但究竟要怎麼呼吸到新鮮空氣,避免與死亡正面衝突,內心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只能多方收集資訊,觀察周圍的其他人怎麼做,當時心裡默默猜想,可能所謂的戰時生活就是這樣子,物資吃緊,個體的命運與集體綁在一起,人只能想著如何維持吃喝等基本生命功能,努力保持心情平靜,無法做任何長遠的打算。
當自己屬於捲入重大歷史事件的無名大眾行列,特別會明白自己與一棵樹、小狗、石頭沒什麼差別,我們存在於宇宙的方式是一樣的——思於此,寫作這件事其實也難免顯得有氣無力。
就某個層面來說,此時全球爆發疫情也是大自然的反撲。人類在地球上建造了一個強大的物質帝國,肆意掠奪資源,強力架構起一套豐饒便利的生活方式,人類一代代出生,不僅要健康長壽,且拒絕老去,那些日常慾念無時無刻不在製造億萬頓的塑料、萬年不滅的核廢料,城市面積不斷擴充,無用產品被當作資本燃料不斷被製造出來、淘汰、變成無法回收的垃圾,污染整個地球生態,對生命的貪歡已是當代人類的至高生命原則。因為有死亡的逼視,才明白生命的有限,如何珍惜並善用生命,但,在新世紀,生命的盡頭卻成了慾望的藉口。人類花費多少資源在維持自己的青春肉體,只為了活下來,但活著是為了什麼,似乎已經無人追問。
全球疫情令我駐在台北,兒時的城。生活重點在維持基本生活功能這件事,吃飯、喝水、睡覺,小心呼吸,讓自己活著。我忖度,是不是斷髮出家也就這麼回事,斷了一切浮誇的念頭,所有超乎生命基本需求的企圖心都散去吧,讓原本就簡單的生活更簡單,明白自己形而下的限制之後重新尋找形而上的自由。回到了台北,回到自己的童年,又開始閱讀厚厚的章回小說,加上新科技時代的網路武俠小說,熬夜慢慢翻閱,任自己墮入另一個時空。我從小熟悉這樣的心境,如何從一副瘦弱無趣的軀體飛脫出去,體驗現實生活裡永遠不可能經歷的時空,都說人類的想像力其實是旅行的最佳方式,翻一頁書,人已全身黑色勁裝上了明朝宮殿的琉璃屋瓦,像名功力高強的俠客,往下窺視腹黑的宮廷政治,滑一次手機,又進入了豪門名族政治,愛恨情仇糾纏不清。瘟疫並不是新時代的發明,而是一種歷史的永恆回歸,就像做完李白大夢,終究回到童年的起點,靜靜過起古典的生活。
然而,時空就算會重疊、交換,平行或跳躍,回歸並不是回到真正的原點,時間畢竟是線性前進。居家隔離、全球邊界關閉,時間彷彿靜止,地球仍然繼續公轉,四季自然仍循序替換,只有人類社會被迫留在原地,所有想要延長生命的人類依然持續衰老中。生命終止之前,人,要做些什麼呢?除了享受優渥的物質條件,拼了命打肉毒桿菌、換掉失效的器官,活著,所以能過日子;一直過日子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近乎僧侶的生活,生命的核心反而如黑色礦石顯露出來。整理自己的心緒時,東京街角麵包坊就突然夜裏來到夢中。活著不只是享受生命的美好事物,更應該是為了創造真心相信的價值吧,而生活之所以必需趨于簡單,也是為了集中所有的心力,去做最重要的事情吧。若是明白了那是幸福的時刻,除了當下的珍惜,也應該學會怎麼去守護,縱使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在個人能力範圍內。
台北這個童年的時空,使我憶起當初那份對未知的嚮往,不需要高科技、僅憑已身的幻想力,便打開宇宙無數個時空,那時候從文學認知的世界雖然看起來危險,詭譎而複雜,卻不標榜污穢,也不崇尚卑劣,仍有大是大非,追求真理的企圖、以及彰顯正義的決心還是可以寫到文章裡,每個人都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心魔,因為活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要找到衷心相信的事情才可以繼續。
原點,指的是心的純淨吧。
搬空了的公寓也可以說是宇宙開了另一扇門。世界終究會重新開機。
同時也有4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4,310的網紅伊格言Egoyan Zheng,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本影片由 村上春樹《1Q84》深度解析系列編號1、2、3共3支影片 合併而成 ---- 諾貝爾文學獎的資深陪跑者村上春樹歐吉桑在想些什麼呢? ☞Instagram|http://www.instagram.com/egoyanzheng ───────── ☞〈愛是唯一的存在價值──村上春樹《1Q8...
自由行走 小說 在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今天是楊德昌導演逝世十四週年,對於他,已無須談論太多,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去看那些電影,去看他鏡頭下的臺灣,以及臺灣的種種具象的、抽象的、冰冷的、紛亂的人事物,推一本書《再見楊德昌》,然後,推他所有的作品 ——「我們何其幸運地生長在這個不幸的時代。(We are luckily unlu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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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非建議順序,單純列出幾部,先來看《#青梅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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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說:「其實楊德昌有一核心主題:時代變革中,人在其中的生存到底適不適合?孝賢扮演的角色是在迪化街賣布的,正尋求一種轉變,思索要不要到國外做生意,但受限於個人認知或本身的性格,註定會受到挫折。有一場在 Pub 的戲,那些知識份子在講些無聊的笑話,對方聽到他是賣布的,不屑的態度溢於言表。阿欽也是被時代所犧牲,他年輕時候是打少棒的,後來少棒沒了,他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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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去天水路找朋友,看到一個傢伙在賣甘蔗汁,他竟把攤子整個推到路上來賣,警察前來驅逐,他不肯挪動,警察無計可施便走了。那個攤子上掛了三張照片,都是他跟蔣經國握手的畫面。出於編劇本能,我就去跟他聊天。他說,他從中學時代就被抓去練拳擊,成為國手,有一年,準備赴加拿大參加奧運,但那年加拿大已經和中國建交了,竟拒絕台灣代表團入境。台灣大隊人馬在日本等簽證,等到最後仍然沒能參加。回來後,他就去當兵了,退伍之後,什麼都不會。他說:『我要生活啊!我為了國家這樣練拳擊,練到最後也沒有機會!』那張照片就是他參賽前受蔣經國召見所拍下的。他覺得國家沒有照顧他,他這一輩子都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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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楊德昌聽,他覺得很有意思,後來還很高興打電話給我,說:『我們應該把這個弄出來,我已經想到題目了!』他常這樣,劇本還沒想之前,想題目、想海報、想工作人員要穿的 T 恤想得很高興,像小孩子一樣。他講了一個題目我覺得很棒 ───《業餘生命》。亦即三十歲之後的生命全是業餘的,因為生命在此之前已經過完了。以演藝界的人為例,可能三十歲之前所有掌聲就已經得光了。《青梅竹馬》裡,阿欽那個開計程車的角色基本上就是業餘生命,是一個挫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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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吞不吞的下那口氣?會否覺得自己被虧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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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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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導演刻劃著純真的失落、道德的崩毀與理想主義者的殞逝,那時候的人們極其壓抑絕望、迷惘挫敗,無力改變現狀的父母將一切希望放在孩子們身上,用功讀書成為唯一一條出路,不安瀰漫的社會氛圍似乎一觸即發,族群對立,械鬥滋事,然而始終沒有人死的像個英雄,只能活著見證自己變成一個惡人,變成一個被大時代殺死的恐怖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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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一則撼動社會的情殺案件背後,不只關注著 1960 年代的日常生活,同時掀開存在於社會新聞裡的人之價值,透過鏡頭探問著究竟是什麼樣的環境、是什麼樣的因素,導致一個毫無前科的高中生成為滿身血污的殺人兇手?帶有史詩氣勢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英文喚作「A Brighter Summer Day」,重點就在「Brighter」,有比明亮更明亮之處,周遭就有比黑暗更黑暗之處,手電筒光線所及成為光明與希望,也因太過刺眼只能看見一半的真相,其他陰影滿布的地方則彷彿更加混沌不清,潛伏一旁的暴力蠢蠢欲動,價值觀不停偏斜擺盪,無論大人或是孩子都難以在顛沛流離中想像未來的自己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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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澄澈而直接的雙眼於卡奇色制服堆裡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比起同齡的朋友他略顯沉默壓抑,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沒辦法真正融入不良少年的幫派核心,也沒辦法過著完全遠離紛擾的學生生活,不上不下的成績只能考上建中夜校,就如生於公務員外省家庭的狀況。張家的父母無可挑剔,媽媽勤儉持家,爸爸有自己不容動搖的原則,不但適時傾聽孩子的想法,為孩子據理力爭,也身體力行教導下一代做人必須光明磊落問心無愧,自己的未來要憑著自己的雙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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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警備總部的人登門將父親帶走的那一天,直到白色恐怖真正在張家掀起驚濤駭浪的那一天,一顆又一顆的大型冰塊靜置走廊,一疊又一疊的空白稿紙擺在眼前,以失去時間感的精神壓力呈現人們漸漸產生斷裂的過程,原來國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們的人生,原來個體的命運從來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原來過去深信不疑的公理正義都是滿紙荒唐言,比起貧窮,絕望才會真正讓人變得滄桑、憔悴、黯淡與不堪,只見他茫然盯著桌上的食物,卑微請求老師網開一面,再也抬不起頭面對如此踐踏人性的國家與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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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凡善良、公平、正義等擲地有聲的名詞,並非有錢人的餘裕或底層者的嘲諷,也不是崇高空泛的道德標準,那些拚命守護的,就是為了下一代的目光與希望,往往等到事情發生了,才會知道父母對孩子造成的影響有多麼深遠。Honey 不惜代價對抗、維繫小四最後一線理智的,都是小明,是純真與救贖的象徵,然而一句當頭棒喝「我和這個世界都是一樣不可改變的」,意志的斷裂巨大到再也無法挽回,不可以被人瞧不起,不可以被世界的醜陋吞噬,那一把短刀殺死了愛,殺死了過去的小四,也殺死了一切理想中的美好期許,時代將青春、信念摔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了選擇在風中搖擺的草,殘破地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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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看《#恐怖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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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疏離、壓抑、暴力、無解,交疊在楊德昌質樸且暖色調的台北日常恐怖之中,鏡頭下這群人困在無限循環、一成不變的日子裡,他們以為人生應該要有另外一種模樣,不缺物質的執意追求虛幻的精神生活,手頭不寬裕的以為擁有金錢便能迎來新的起點,是每位理想主義者不偏不倚走向憤世嫉俗,也就是恐怖份子的過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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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鏡頭下的台北是一個很雜亂的、拼湊的城市,沒有統一的建築與美學。楊德昌有句名言:『我們何其幸運地生長在這個不幸的時代。』身為戰後這一代,我們經歷過台灣非常破落而貧窮的階段,早期又面臨戒嚴,必須反抗威權、反抗貧窮、反抗這個破敗的城市,由此給我們帶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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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認為,臺灣最好的電影有兩部,一是楊德昌《恐怖份子》,二是侯孝賢《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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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似平靜的舊時台北,參差不齊的老舊公寓比鄰錯落,以槍聲劃破天際,也以槍聲劃下句點,三條故事線有條不紊地穿插、糾纏,慢慢收攏成一個故事,巧妙透過後設手法導向亦真亦假的結局。李立中和周郁芬一對中產階級夫妻,有潔癖的先生雖然收入足以餬口,但自私自利的他職場始終不順遂;婚後求子不得,足不出戶的妻子專注於撰寫小說,卻因生活百無聊賴而坐困愁城,無法突破寫作瓶頸,一日,一通匿名來電,讓她下定決心為自己的生活做出改變。來電的就是位混血少女,也是楊德昌開始構思《恐怖份子》的契機,如實反應台灣當年美軍駐紮的時代背景,母親活在逝去的西洋老歌之中,年紀輕輕的淑安則與不良少年為伍,為了金錢成為行竊慣犯,長期遊走在法律邊緣。因一條故事線再衍生另一條故事線,又因另一條故事線而發展出另一個完整的世界,家庭寬裕的少年攝影師小強愛上內心虛構的神秘少女形象,拼拼湊湊出看似合理的故事,每個人看見了部分的真相,每個人也同時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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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虛構?什麼是真實?風一吹,照片中的人就變得零碎,彷彿她是拼湊而來的。整個城市也是一樣,這是一個拼湊的世界,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一部分,並非真實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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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凝視著自己的照片,照片裡的眼神斜斜盯著男孩的位置,男孩從那處望向了女孩,三個畫面在短短幾秒的剎那建構出抽象而立體的空間,似乎時而行走於夢境,恍惚置身於現實,台北就宛若一個庸俗沉悶、乏善可陳的夢,彼時是,現在仍是,人人嚮往自由,人人求而不得,無論你腳踏實地過日子,或是企圖與眼前困境對峙,都無可避免一步一步靠近背後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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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大台北瓦斯球代表的是一個快要爆炸的東西,暗示著危險,楊德昌鏡頭下的城市好像都走在邊緣上,隨時會發生狀況,跟他的個性很像,因為他事一個很敏感、細膩的人,看什麼事情都覺得不太對勁。就像《一一》裡頭,洋洋喜愛拍人家背部,這其實貫穿了他所有創作,楊德昌在看人的時候,總看到別人沒看到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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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看的是《#一一》,最喜歡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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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婚禮開始,以葬禮作結,這些都是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生活,也會發生在我們成長過程中的事,卻以溫柔的電影語言交織成文化背景之下的共同回憶與課題,在多年後依舊發人深省。簡家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撐起台灣經濟奇蹟的代表性族群之一,也就是中產階級與中小企業,無須終日為錢勞心傷神,但人生不會因此而少些煩惱。爸爸 NJ 和幾名同儕合夥開創一間電腦公司,妻子敏敏是標準的家庭事業兩頭燒的職業婦女,兩夫妻膝下育有正在就讀北一女的女兒婷婷,和八歲的兒子洋洋,這一家人面對小舅阿弟的婚禮的同時也面臨長輩的腦溢血昏迷,NJ 甚至在圓山飯店巧遇了初戀情人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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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壓抑的中年男子,幾乎可以說是吳念真的化身,NJ 的父親形象,也可於李安「父親三部曲」中清楚察覺,傳統定義中一家之主的特質,如此衝突而缺乏溝通的家庭樣貌,從不同時代、不同年齡層都能窺見父親威權角色與早期家庭結構的瓦解。努力撐起一個家的背後,也有我們未曾發覺的浪漫餘暉,是不是人總有一天都需要在現實生活與理想愛情之間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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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NJ 與阿瑞的日本、婷婷與胖子的台北交織成了愛情詩篇,此端是自己久別重逢的年輕歲月,彼端則是女兒摸索愛情的未知期待,彷彿換了一個時空,婷婷也經歷了爸爸曾經走過的路,只是可能在愛與不愛之間就這麼毫不留情地一分為二。生活在台北,任誰都曾去西門町看電影,任誰都曾踏過無數次的武昌街,任誰都曾獨自佇立在車燈閃爍的路邊拼湊破碎的心,任誰都曾在吵雜壅擠的世界裡備感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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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是時代的縮影,從街道、天橋、紅綠燈平凡的日常畫面裡我們看到光陰流逝的證據,也感受著台北獨特的城市韻味。《一一》更是社會的縮影,每個角色在我們生活中都不陌生,有先上車後補票,也有發乎情止乎禮,有看似美滿的家庭,也有複雜紊亂的鄰居,有為求利益不擇手段的嘴臉,也有盼以真誠待人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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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意可以裝,老實可以裝,交朋友可以裝,做生意可以裝,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真的?」短視近利、投機取巧,許多企業奉行利益擺第一的宗旨,公司需要賺錢是天經地義,卻非以長久經營的角度思考,於現在的食安危機、黑心食品、詐騙猖獗、缺乏國際競爭力等層出不窮的問題上浮現,畢竟有所得的同時都必須付出代價,這些代價都將落在下一輩的肩頭上。NJ 憤而掛上電話,拒絕接觸公司決策,也許惱怒的不只其他人的反反覆覆,而是此類罔顧未來和台灣商譽行為,如此成就經濟起飛錢淹腳目的共業,之後則必須由洋洋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慢慢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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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人尋味的名稱「一一 A One And A Two」,無論指的是兩個人、人與人,還是存在於每個角落的二元對立,也就是洋洋始終想捕捉的「後腦勺/看不見的後面」,都給人異常豐富的留白與思考空間,好與壞、對與錯、愛與不愛、真誠與偽裝、年輕與遺憾、喜宴與喪禮、送往與迎來,從楊德昌的鏡頭之下感受到的,是每個人看似互動密切又形影疏離的灰色地帶,更隱約透露出了一種反璞歸真的成熟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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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述的文字除電影台詞外皆出自王昀燕《#再見楊德昌》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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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推一部 Netflix 上有的精彩作品:朴贊郁《#下女的誘惑》。莎拉華特絲的原著《#指匠情挑》去年才以新版新譯的面貌重新在台問世,三本一套的「維多利亞三部曲」,劇情精彩,故事易讀,文筆動人,相當適合在疫情期間一起搭配服用。另一方面,去年也因終於讀了遲來的小說,才發覺不僅作者深入淺出的流暢寫作技巧值得推崇,編劇去蕪存菁的高明改編功力亦充滿巧思,取捨之間恰到好處,深諳最適合交由影像語言述說的情節應當如何使力,如何反轉,兩兩對照後更令人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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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來:https://bit.ly/2ToK6o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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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贊郁還是這類電影的箇中翹楚,藏在細節的層層伏筆絲毫無減其高超敘事,既兼顧機關算盡又不流於刻意為之,獨特美學精準掌握暴力、情慾卻沒有丁點豔俗之感,在文學和影像相互輝映的光芒背後,觀察後者如何取捨原著設定的變與不變,無疑是同時身為觀眾和讀者最有趣的辨識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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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女的誘惑》設定於 1930 年代日本殖民時的朝鮮半島,而《指匠情挑》的故事背景實則為英國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時期,被形容為歌德小說與狄更斯風格融合而成的女同性戀故事,其原文書名「Fingersmith」也巧妙採用兼顧「扒手」與藏有情慾暗示的雙關辭彙,折射出種種虛虛實實、愛恨情仇都始於指尖,也終於指尖。秀子與淑姬,源自莎拉華特絲的茉德與蘇,伯爵原為紳士,猶如舞台劇般三次的翻轉,近看漸漸背離構成小說主體之三段不同視角的人生,拉遠來看整個結局卻仍是大同小異,從蘇與紳士的密謀,到茉德與紳士的計畫,最後走向茉德與蘇的圓滿結局,進而拼湊成一個完整立體而勇敢溫暖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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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銘刻在記憶裡的兩幕仍鮮明無比,除了磨牙時情與慾流動的場景,還有最終在甲板上得來不易的動人一瞬,兩小無猜的笑靨燦爛如花,走過信賴與欺瞞,走過生離與死別,蒼穹近在咫尺染上漸層色澤,彷彿命運虧欠她們的一切就在不遠的前方靜靜等待,烏雲之後是彩霞,汙濁之後是澄澈,痛苦之後是自由,不經意的某個雲淡風輕時刻,竟也可以擁有如此令人神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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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匠情挑》本質不出一個愛情故事,這些角色爾虞我詐相互設計,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建立於虛假之上,在刻意為之的醜陋表象裡,情感之真實反而成為非如此不可的絕對理由。或許就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拋下一切之後自由卻沒能如願降臨,只剩被錯置的人生,因愛而盲目的她們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投射於對方的理想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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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行走地獄屋脊,凝視花朵」,維多利亞時期有一種愛情應是這樣的,一座充滿神秘色彩的古老英式莊園,柔弱蒼白的小姐遇見闖入其中的外來者,慢慢揭開深埋在大宅裡的幢幢陰影。我們都一樣被蒙在鼓裡,慢慢體會何謂謊言之上再生謊言。紳士先入為主在蘇心中建立起茉德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天真性格,像毛毛蟲還未蛻變的美麗翅膀,像三葉草還未生成的豐富花蜜,潔白有如一顆珍珠,不禁憐惜起小小的深紅瘀青,她珍惜並竭力守護著這份早已注定無法擁有的,關乎良善與純真的事物。黑鳥振翅飛起,淚水在眼眶打轉,那令人眷戀的,並非對方本身的氣味,而是在彼此身邊的氣味;那令人傾心的,並非對方的聲音,而是期盼彼此呼喚的聲音,得以意識到,自己也值得被愛的四目相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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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不是因為輕蔑,不是因為惡意,而是因為愛,單純因為愛而傷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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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在瘋人院長大的女孩,一個嘴唇早已染毒的靈魂,一個無所不知又一無所知的小姐,一個成天與禁忌文學、男人意淫視線為伍的女性,這就是茉德成長過程的生活寫照,荊棘莊園親手將她變成了一株殘花敗柳,與其追求愛與被愛,那時更一心嚮往自由,因此主動引賊入室,蘇才降臨於她的生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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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欣慰的是,每個贗品都藏有真實的一面,屬於事實與真相咫尺天涯的差距,最初茉德眼裡的蘇是來將自己吃乾抹淨的,卻逐漸於實際相處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幼從未擁有過,近似母愛的溫柔呵護與無微不至的照顧。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如多數日久生情的發酵過程,那個拿頂針幫她悉心磨牙的女孩,有時手舞足蹈、有時開懷大笑的女孩,可以讓她放心睡在懷中的女孩,將自己真正捧在手心上的女孩,全世界也只有這個人視她為珍貴無瑕的寶石,因此茉德漸漸離不開有蘇陪伴的日子,眼睜睜看著她的心跳成為自己的心跳,看著慾望像一層皮膚一樣覆蓋吞噬原本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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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自版本的故事裡,蘇的目光漸漸只容得下茉德,茉德的視線裡漸漸也只剩下蘇,女權意識的無處不滲透這段維多利亞時期的戀曲,從任由男性擺布,走到配合男性演出,最後終於得以擺脫父權陰影,由此再看《下女的誘惑》,朴贊郁也真正承繼了作者盼能透過文學彰顯的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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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匠情挑》無論小說或改編電影都極具可看性,《下女的誘惑》選擇提早在後三分之一就讓兩個女主角對彼此開誠布公,實為故事更動最出色的一筆,秀子真正化身比茉德勇敢果決而機靈聰慧的女性,上帝選擇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來到荊棘莊園,她的天真,她的良善,她的難過,她的拙於隱藏,她的涕淚縱橫,她奮力撕毀所有淫書的憤怒,讓人領悟到,其實世間不存在任何人有能力拯救我們遠離苦難,但總會有一雙眼神,有一種笑容,成為自己不計代價放手一搏的勇氣來源,因此秀子從被動承受得知事實的衝擊,轉而主動掌控自身命運,昇華成為一位懂得展現真實自我,不畏於玷汙美、無懼於攫取愛的時下新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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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選書+|愛與恨都始於指尖,也終於指尖 ──
漫談莎拉華特絲《指匠情挑》與朴贊郁《下女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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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有意義嗎?人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嗎? 人生的意義,難道就是「每天工作養活自己」這麼無聊嗎?或許你沒想過,其實村上春樹的《1Q84》討論的就是這個問題。本集我們要來講述伊格言老師的一篇文章:「愛是唯一的存在價值──村上春樹《1Q84》」,你可以在影片下方的頻道資料處找到全文連結。
伊格言說,村上春樹的《1Q84》中,有兩則虛構文本,也就是小說中的小說,關鍵性地支配整部小說的世界觀。一篇是《空氣蛹》,而另一篇則是德國小說〈貓之村〉。兩篇都是我們理解《1Q84》很好的切入點。今天我們要講的是〈貓之村〉的故事。
熱愛旅行的青年背著背包獨自上路,開始他漫無目的的旅程。他搭乘列車,隨機挑選任一小站下車,投宿旅店,愛待多久便待多久,直至失去新鮮感,再搭上火車,前往下一隨機目的地。
某天,青年來到一個古老小鎮。他獨自下車進站,發現車站中並無任何服務人員。出站後漫步大街,發現所有商店都拉下了鐵捲門,整個小鎮一個人影也沒有。青年誤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座被人們遺棄的廢城,正打算離去,但車班有限,別無他法,只能在此過夜,等待明日上午的早班車。可是當白日逝去,夜幕落下,各樣花色品種的貓兒們便紛紛出現。商店裡的貓兒們拉起鐵門開始營業,市場上的貓兒們彼此討價還價,辦公室中的貓兒們穿上了體面的制服開始辦事。牠們吃食,交談,行走,爭執,飲酒作樂。然而貓兒們似乎對除了貓自身之外的其他生物萬分忌諱。青年害怕極了,連忙躲進鎮上最高的鐘樓塔頂。一夜過去,白晝臨至,貓兒們魚貫離城(只一瞬間,貓之村又回復到原先萬徑人蹤滅的廢城模樣),青年趕忙來到車站,卻眼見列車飛馳駛過月台,對他視若無睹。青年無處可去,只能回到鐘樓塔頂,繼續躲藏。如此日復一日,直到貓兒們聞到了人的氣味,組成搜索隊,進入鐘樓塔頂,來到隱蔽於黑暗中,恐懼不已的青年面前──
沒事。居然沒事。貓兒們居然什麼也看不見。牠們聞聞嗅嗅,搖頭晃腦,無比疑惑(奇怪,明明有人的氣味呀);但終究放棄,轉身下樓,回到小鎮各自的居所,回到牠們原先豐富熱鬧的日常夜間生活之中。青年恍然大悟,帶著巨大的孤獨與悲哀──他明白,這就是「我」浪遊旅程的終點,這就是「我」該消失的地方;那白日的車班終究不會再來,而「我」從來便不曾存在。
故事在此結束。
伊格言說,青年「漫無目的的浪遊」正是生命旅程的隱喻,同時也反映了人的存在本質:虛無。這其實是存在主義的標準說法:人生沒有預設的目的;生命,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
村上春樹的作品裡,時常縈繞著類似這樣「生命沒有意義,而我也什麼都不是」的主題。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這樣的概念化身為一句比喻:「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而在《挪威的森林》中,是女主角直子憂傷的請求:「請你永遠不要忘記我,記得我曾經存在過」。為什麼直子會希望男主角渡邊「永遠記住我」呢?因為那就像《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對沙漠的描述:「雨下了花就開,雨不下花就枯萎。蟲被蜥蜴吃,蜥蜴被鳥吃。不過不管怎麼樣,大家總有一天都要死。死了就變屍體。一個世代死掉之後,下一個世代就取而代之。大家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活,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但那都不重要。最後只有沙漠留下來。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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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1Q84》之後──特集:村上春樹Long Interview長訪談》中,村上大叔罕見地發表了一段關於小說史的看法,於此整理複述如下: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小說的關鍵是鮮活地呈現「我們」──在彼一時代快速成熟的中產階級大眾,小說的閱聽人;而二十世紀小說的關鍵變化則在於「自我從自己之中脫離出來浮上表面」(雖則有些拗口,但我想對卡夫卡、喬伊斯、吳爾芙等現代主義作者有一定程度熟悉的讀者們或許都看得懂這句話──二十世紀上半葉,現代主義的年代,小說之筆尖正試圖深入「我」之內心捕捉一切可能的意識瞬間,「自我浮上了表面」)。而此刻,當時序進入二十一世紀,村上高度懷疑「時代又變了」:「像《1Q84》這種小說會在短短的時間內賣出上百萬冊,是難以相信的事情喔」、「這跟《挪威的森林》的暢銷是不同的兩回事」。
何以如此?村上大叔給出的意見是,「有過現代,有過後現代,那後現代的軌道繞了一圈之後,是不是一個局面已經又宣告結束了?」、「我有這種明顯的感覺。我個人正在籠統地思考,類似『神話再造』的事,或許會成為關鍵語」──不僅僅關乎小說史,村上在此展現了他的理論素養(笑)。有趣的是,這似乎與米蘭‧昆德拉(藉由對《百年孤寂》的討論)所標舉的小說史斷代若合符節(詳見本書第 頁)。未來將會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呢?未來的小說(以「神話再造」為關鍵詞?這話聽來野心勃勃)其樣貌為何?一九四九年出生於日本兵庫縣,寫出《發條鳥年代記》、《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等暢銷長篇,喜愛跑步,偶爾開車到郊區電影院買一千日圓敬老票進場看電影的村上大叔,似乎也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個人以為,觀諸村上本人的小說創作,此亦顯為一理解村上之關鍵。
#村上春樹 #小說 #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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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8月號封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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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moo專訪1:如果在YouTube,一個小說家
https://news.readmoo.com/2020/01/07/200107-interview-with-egoyan/
☞ Readmoo專訪2:那些關於孤寂的問題,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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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文匯報報導:棄醫從文 伊格言闖進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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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評論網專訪:透過YouTube頻道展示文學,我的小說虛構其實是把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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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性之人,無邊之愛:伊格言的失戀講座
https://www.commabooks.com.tw/article/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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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什麼?我認為,好的小說是一則猜想──像數學上「哥德巴赫的猜想」那樣的猜想。猜想什麼?猜想一則符號系統(於此,是文字符號系統)中的可能真理。這真理的解釋範圍或許很小,甚至有可能終究無法被證明(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早就告訴我們這件事);但藝術求的從來便不是白紙黑字的嚴密證明,是我們閱讀此則猜想,從而無限逼近那則真理時的智性愉悅。如若一篇小說無法給我們這樣的智性,那麼,它就不會是最好的小說。
是之謂小說的智性。───伊格言
自由行走 小說 在 伊格言Egoyan Zheng Youtube 的最佳貼文
☞〈直子的心及其變奏──駱以軍〉全文連結:https://www.egoyanzheng.com/single-post/2020/05/02/%E3%80%8C%E7%9B%B4%E5%AD%90%E7%9A%84%E5%BF%83%E3%80%8D%E5%8F%8A%E5%85%B6%E8%AE%8A%E5%A5%8F%E2%94%80%E2%94%80%E9%A7%B1%E4%BB%A5%E8%BB%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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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 #華文小說 #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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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集我們談論了駱以軍的小說特色:他常常在一篇小說中雜揉了看似並不相關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卻在核心有著深層的聯繫。
他的主題往往關乎生命中「最根本的原因」──所謂「真相」,所謂「直子的心」,那些「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後面的動機是什麼」。
他善於叩問生命中那些無解、待解的問題。
而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是駱以軍2001年出版的小說《遣悲懷》,其中一篇名為「發光的房間」的章節。
故事情節如下:主角「我」是個高中男校學生,成績差,外貌亦不突出,除了羨慕高大帥氣的同學在女人堆中吃得開之外,唯一的慰藉只能是在學校樓梯間偷窺對街老公寓裡的「裸體家庭劇場」。
這家庭劇場甚是奇異,是個室內天體營,成員在家一律不穿衣服。
所謂不穿衣服,還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爸爸、媽媽、姊姊、弟弟四人皆全裸上陣。
這很奇怪對吧?然而時日遷延,共同窺看的同學們看膩了天體秀一一離去,只剩下主角「我」依舊癡迷地留守閣樓。
「我」為何留在那裡?除了想看裸體之外,應該也有「想知道為什麼他們都不穿衣服」的成分吧。
但當然,再一段時間之後,終於連「我」也離開了。
許多年後,「我」再次回憶,當時究竟為何就此離開了那座陰暗的閣樓,那霧濛濛的、窺看的窗洞?
扣下那「最後的離棄」之扳機的,究竟是什麼?
「我」想起原來有一天,「我」居然看見了家庭中的弟弟,一個人在踢毽子。故事如此述寫:
我心裡想:這不是真的吧?男孩專注盯著那枚染得嫣紅豔藍的羽毛毽。所以他的兩手像企鵝行走時退化羽翼擺放的位置。他的頸子甚至隨著右腳抬起踢接毽子的韻律一伸一縮。......且因為他為了和那枚他追逐踢上踢下的毽子之間保持著一種重心的恆定,他整個人在那個房間裡,其實像是慢速舞蹈般地旋轉著。所以從我那個位置看過去,在那白日天光未退而集中景象難以聚焦的框格裡,一會兒你看到一只青白青白的光屁股蛋;一會兒你又看到在他抬腿接毽子的空隙裡,他那團尚完全沒長毛的男孩小卵囊,像塊贅肉那樣一左一右搖晃飛揚。
小說結束。是不是覺得既荒謬、又寂寞、又好笑呢?
這篇小說題名為〈發光的房間〉──是否讓你直接聯想到前兩集裡提到的「直子的心」呢?
那個在電動遊戲畫面冰涼冷光裡,「道路十六」裡沒有入口,無法進入的一寸方格。那「最後的格子」。
然而〈發光的房間〉的窺看者「我」,隨著漫漫長日,在所有痛苦的臆想之後,不知為何,在某天,透過閣樓窗洞,突然魔幻地、超現實地看見了老公寓裡那樣的畫面──
一個小男孩,那裸體家庭的弟弟,在發光的房間裡踢著毽子──那最後的「景觀」終究如此可笑、荒謬,令人無言以對。
伊格言分析,駱以軍在此組織的意象極其精準──
男孩踢毽子的持續旋轉象徵著生命的徒勞與重複;而所謂「贅肉」(一塊無用的、多餘的身體)同樣指向某種虛無與廢棄。
整個畫面的青白色晦暗光度則隱喻了生命實相之冰冷,荒涼且不忍卒睹。
那意象既精準又奇特,正確展示著主題,使生命的「真相」遂如曠野暴雪般瞬時洶湧襲至。
那是生命最後的虛無與困惑,就像〈降生十二星座〉說的,「那像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後面的動機究竟是什麼」──舉世孤寒,而我們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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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8月號封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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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的資深陪跑者村上春樹歐吉桑在想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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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旅行的青年背著背包獨自上路,開始他漫無目的的旅程。他搭乘列車,隨機挑選任一小站下車,投宿旅店,愛待多久便待多久,直至失去新鮮感,再搭上火車,前往下一隨機目的地。
某天,青年來到一個古老小鎮。他獨自下車進站,發現車站中並無任何服務人員。出站後漫步大街,發現所有商店都拉下了鐵捲門,整個小鎮一個人影也沒有。青年誤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座被人們遺棄的廢城,正打算離去,但車班有限,別無他法,只能在此過夜,等待明日上午的早班車。可是當白日逝去,夜幕落下,各樣花色品種的貓兒們便紛紛出現。商店裡的貓兒們拉起鐵門開始營業,市場上的貓兒們彼此討價還價,辦公室中的貓兒們穿上了體面的制服開始辦事。牠們吃食,交談,行走,爭執,飲酒作樂。然而貓兒們似乎對除了貓自身之外的其他生物萬分忌諱。青年害怕極了,連忙躲進鎮上最高的鐘樓塔頂。一夜過去,白晝臨至,貓兒們魚貫離城(只一瞬間,貓之村又回復到原先萬徑人蹤滅的廢城模樣),青年趕忙來到車站,卻眼見列車飛馳駛過月台,對他視若無睹。青年無處可去,只能回到鐘樓塔頂,繼續躲藏。如此日復一日,直到貓兒們聞到了人的氣味,組成搜索隊,進入鐘樓塔頂,來到隱蔽於黑暗中,恐懼不已的青年面前──
沒事。居然沒事。貓兒們居然什麼也看不見。牠們聞聞嗅嗅,搖頭晃腦,無比疑惑(奇怪,明明有人的氣味呀);但終究放棄,轉身下樓,回到小鎮各自的居所,回到牠們原先豐富熱鬧的日常夜間生活之中。青年恍然大悟,帶著巨大的孤獨與悲哀──他明白,這就是「我」浪遊旅程的終點,這就是「我」該消失的地方;那白日的車班終究不會再來,而「我」從來便不曾存在。
故事在此結束。
伊格言說,青年「漫無目的的浪遊」正是生命旅程的隱喻,同時也反映了人的存在本質:虛無。這其實是存在主義的標準說法:人生沒有預設的目的;生命,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
村上春樹的作品裡,時常縈繞著類似這樣「生命沒有意義,而我也什麼都不是」的主題。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這樣的概念化身為一句比喻:「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而在《挪威的森林》中,是女主角直子憂傷的請求:「請你永遠不要忘記我,記得我曾經存在過」。為什麼直子會希望男主角渡邊「永遠記住我」呢?因為那就像《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對沙漠的描述:「雨下了花就開,雨不下花就枯萎。蟲被蜥蜴吃,蜥蜴被鳥吃。不過不管怎麼樣,大家總有一天都要死。死了就變屍體。一個世代死掉之後,下一個世代就取而代之。大家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活,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但那都不重要。最後只有沙漠留下來。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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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1Q84》之後──特集:村上春樹Long Interview長訪談》中,村上大叔罕見地發表了一段關於小說史的看法,於此整理複述如下: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小說的關鍵是鮮活地呈現「我們」──在彼一時代快速成熟的中產階級大眾,小說的閱聽人;而二十世紀小說的關鍵變化則在於「自我從自己之中脫離出來浮上表面」(雖則有些拗口,但我想對卡夫卡、喬伊斯、吳爾芙等現代主義作者有一定程度熟悉的讀者們或許都看得懂這句話──二十世紀上半葉,現代主義的年代,小說之筆尖正試圖深入「我」之內心捕捉一切可能的意識瞬間,「自我浮上了表面」)。而此刻,當時序進入二十一世紀,村上高度懷疑「時代又變了」:「像《1Q84》這種小說會在短短的時間內賣出上百萬冊,是難以相信的事情喔」、「這跟《挪威的森林》的暢銷是不同的兩回事」。
何以如此?村上大叔給出的意見是,「有過現代,有過後現代,那後現代的軌道繞了一圈之後,是不是一個局面已經又宣告結束了?」、「我有這種明顯的感覺。我個人正在籠統地思考,類似『神話再造』的事,或許會成為關鍵語」──不僅僅關乎小說史,村上在此展現了他的理論素養(笑)。有趣的是,這似乎與米蘭‧昆德拉(藉由對《百年孤寂》的討論)所標舉的小說史斷代若合符節(詳見本書第 頁)。未來將會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呢?未來的小說(以「神話再造」為關鍵詞?這話聽來野心勃勃)其樣貌為何?一九四九年出生於日本兵庫縣,寫出《發條鳥年代記》、《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等暢銷長篇,喜愛跑步,偶爾開車到郊區電影院買一千日圓敬老票進場看電影的村上大叔,似乎也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個人以為,觀諸村上本人的小說創作,此亦顯為一理解村上之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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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人物。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中國世紀文景等出版社出版。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
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著作亦曾獲《聯合文學》雜誌2010年度之書、2010、2011、2013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等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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